曾经,许多文化界人物在肖全的镜头中定格:半闭目的诗人食指表示与世界隔绝,三毛长发赤足坐在街边台阶上,俯瞰众生睥睨一切的姜文,迎风站在山巅的杨丽萍,上海街头的王安忆从小巷间微微仰着脸,窦唯身后的一点光让黑色的身影都显得那么灿烂……二十几年前,肖全的镜头凝固了人物的某一瞬,几乎成为他们那一刻的灵魂切片。由此,收录114人的作品《我们这一代》让肖全名声鹊起,有人把他称作“中国*好的肖像摄影师”。
肖全在尼泊尔
如今,那些镜头中定格的肖像穿越岁月依然拨动着人们的心弦——
人流穿梭不息的PHOTOSHANGHAI影像艺博会现场,肖全拍摄的人像作品《易知难》被挂在外墙最醒目的位置上——相片中的女子一头长发,倚坐琴凳,目光忧郁隐隐有泪,手中一支点燃的香烟却透出了对这个世界的反叛。忽然,有个路过的高个子老外轻声叫起来:“天哪,有人亲了她!”——不知何人、何时,悄悄地隔着玻璃,在女子的唇边印上了一个清晰的唇印。
《我们这一代》里,肖全镜头下的女子,多为年轻、美丽、聪慧的女子,除了奶奶,觅不见一张皱纹密布的脸,“我也曾想过拍迟暮的女子,我看过一些明星之前演的电影,明显感觉她们身上曾有的**气质在渐渐消减,我不想用通常的方式记录她们。”
肖全摄:易知难
摄于1991年的《易知难》肖像在资讯如此发达的当下,居然还会引起如此之多的眷恋,这不由让肖全感到困惑。然而,易知难在自己的照片广为传播之后,却消失在肖全的视线里。直到有一天,在肖全某个展览的***几天,一个年轻女孩找到了肖全,说“我们到姑姑的照片面前拍张照吧”。孰料,这个女孩嘴里的姑姑竟然就是易知难。“我当场就在微信里对她喊:我找了你三年啊!”肖全说。易知难当时正在德国旅行。通过她发的照片,肖全发现那个被自己定格在忧郁与不甘之间的美丽女子,“虽然有过一段非常糟糕的日子,但目前过得不错,我真高兴看到她依然喜欢身穿颜色艳丽的服装。”
记者手记
《我们这一代》里的肖像摄影作品,在这些年里频频展出,仿佛越到当下,照片里的人物越能显现出属于过去一个时代的精神光晕来——他们既收获了知识,也沾染了历史尘埃。但是,那些在相片中定格了的情侣或者夫妻,只是当时已惘然,大部分在现实中风流云散,各奔东西,作为歌星的她和他,作为诗人和画家的她和他,作为学者和主持人的他和她,同为诗人的他和她……莫不如是。
肖全不由慨叹,“我们都应该勇敢而平静地面对曾经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不能违背曾经走过的路,也没有人责怪彼此。我现在拿出来展览,他们并没有阻止。”谁都无法否认,凝结在银盐底片上的那一刻,是多么美好而真实的时光。
***张肖像照拍的是奶奶
1980年,喜欢涂涂画画的肖全21岁,开始到航校当兵。父亲给他寄了180元,让他拥有了人生的***部相机。180元在当时,近乎一个人工作半年的全部积蓄。在父亲看来,也许觉得相机就是一个玩具,就像儿子想要个皮球,他就买个皮球送给儿子一样。买了一台机器,在部队里又订了好多摄影杂志,肖全由此了解了一些西方摄影师,知晓了一些他们工作的方式,无论当下的纪实摄影相对于当代艺术范畴的观念摄影如何格格不入,肖全至今坚称,对自己影响比较大的可能就是布勒松,以及拍摄过邱吉尔愤怒一刻的加拿大摄影师尤素福·卡什,这些知名纪实摄影师的经历给了他最初摄影的启蒙。肖全认为,真正让他对肖像摄影开始感兴趣的是1983年在杭州海军疗养院的经历。“当时,我遇到了上影厂的老厂长徐桑楚、老摄影师黄绍芬,和他们在一起时,我就给他们拍照片。”老人们宽容地看待这位爱在他们面前摆弄摄影器材的年轻人。相片洗出来后,他们都非常喜欢。肖全回到部队,他们还时常给他寄杂志,寄照片。“是前辈的鼓励,也使得我后来对拍摄人像有了更大的兴趣和信心。”
其实,肖全真正意义上的***张肖像照片始自1976年拍摄76岁的奶奶,3年后,奶奶去世。“从上世纪90年代初起,我每次远行回家都会发现家人的变化,母亲在渐渐老去,生病,病得说不出话来,小孩子又在迅速成长,身边的女人的变化让我感觉时间的力量无法阻挡,时间带走的东西太多,比如三毛,我拍完她后的几个月,她就自杀了。”
肖全摄:崔健
“王安忆就没把我当外人”
为了拍摄前更好地沟通,他陪作家王安忆、残雪买过菜。在肖全的镜头下完全放松的三毛曾认为肖全是一个“敏感的,脆弱的”摄影师。
“当兵时看王安忆的书,觉得有种戴着草帽艳阳天的感觉,但见了,却很哥们,极北方化的女子。而面对残雪,你也不能用许晴的美丽标准来评判她。我用相机记忆,如果不用相机,杨丽萍在长城上的起舞就无法保留下来。”肖全说。
他回忆起自己当年因为“我们这一代”的拍摄,经陈村的推荐去王安忆家时,王安忆就对他说:“肖全,你不要去骗那些小女孩和你结婚。”多年后,肖全在给王安忆的信里写道:“当年的情景还像在昨天一样……我听你的话没有骗那些小女孩再和我结婚。”前不久在上海K11的展览,他想对这座待他不薄的城市表示一些些的敬意,便把王安忆的照片挑出来,作了展览海报,敏感的他还是有一点点怕王安忆不高兴,随即,王安忆给他的短信打消了顾虑:“肖全你好,我家正装修厨房,走不开,我虽然没走进展厅——那样大幅的广而告之,走进去需要勇气呢,车从外驶过,觉得那照片真的好,可说*好!那一片旧房已经拆掉,许多故人故迹也消失了,从我面向左拐,张爱玲的弟弟就住其间,弄口则对着傅雷的家,谢谢你当年给我拍照!安忆”。
“王安忆就没把我当外人。”肖全说。如果,不曾理解镜头对面的这个人真正想和世界说什么,是拍不出这样的人像作品的吧——仅仅拍出一具躯壳的摄影师又何其多。
肖全摄:王安忆
“专业精神与对女人的疼爱”
前几日刚刚去世的法国知名摄影师马克·吕布与肖全的交往非常之深。1993年,肖全凭着自己马马虎虎的英语水平成为马克·吕布在中国时的助手,这段经历使肖全把马克·吕布视作“师傅”。他从马克·吕布身上学到了“专业精神与对女人的疼爱”。
***次见到这位当年闻名世界的七旬摄影师,一头银发的他像个学者,见面便是有力的握手。一老一少当天下午就开始了工作,拍摄广州火车站,“他让我顶着他,一边对我说:Don't move !Don't move !”1992年,邓小平发表南巡讲话,1993启动了进一步的改革开放。在法国的马克·吕布非常敏感而准确地感受到了中国推进改革开放的气息。从1957年***次来中国,他的心里就有了一个路线图。
上世纪90年代初在广州炎热的阳光下,马克·吕布特别喜欢吃芒果,拍摄完之后就让肖全去摊位问价,问了之后他可能有些不舍得,就径自往前走了,肖全偷偷地买了几个放在他的摄影包里。拍摄结束,肖全拿给他看,他高兴得像个孩子,直呼:乌啦啦!
1994年,马克·吕布又来中国,遇见肖全,他说肖全胖了,“马克永远背着几部照相机,永远在观察,永远在拍照。”肖全说。
2009年,肖全在巴黎见马克·吕布,他们已经13年没见了,上街时,虽然没有背相机,已80多岁的马克还一路不停地比画给肖全看:“好照片!好照片!”“这正是我要学习的,对每个生命的尊重。当他面对我,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觉得,这双温暖的手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
马克·吕布说过:“当我遇到我爱的女人凯瑟琳的时候,她让我重新出发了。”而这句话“毒害”肖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