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中国版《VOGUE》杂志拍摄十周年封面，所有参与的明星都回答了一个问题：“你平时最经常使用的app是什么？”在花絮视频里，范冰冰想了一下，笑了，说：“美图秀秀啊。”

 

《Vogue服饰与美容》2015年9月刊封面集齐一众一线女星。图源《Vogue服饰与美容》

 

　　这个答案，相当坦诚地揭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规则：“颜值即正义”——哪怕是修饰过的颜值。就算美如范冰冰，也要借助技术手段，让自己看起来更美一点。

 

　　但事实上，明星们无需自己动手。他们背后有一群专业人士，确保每一张即将公布的照片，都能展示他们最美的模样。通常我们叫这群人“摄影师”，殊不知，拍摄只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很多时候，后期修图才是最复杂的工序；而随着“美”的标准越来越高、越来越精细，技术越来越发达，甚至出现了专门的“修图师”，业内人士说，好的修图师是行业稀缺资源，千金难求。

 

　　我们请来了五位从业多年的明星摄影师/修图师，讲述娱乐圈对“美”的追求。这其中，有“奇葩”，也有“清流”；有趣味相投的愉快合作，也有无奈的妥协。

 

　　至于“美”的标准，当然与时代审美有关、与个人偏好有关，但娱乐圈的美从来都不只是美本身，而是市场、商业、资本共同运作的结果。

 

　　1、我的拍摄对象是奇葩：“换头换脸”不是事儿，连脚指甲都要P

 

　　前阵子，朱一龙的“零卧蚕照”上了热搜，被磨掉卧蚕的朱一龙，也被磨掉了往日的神采，引得粉丝怒斥修图师：没有审美的吗？！

 

朱一龙“零卧蚕照”曾引粉丝对修图师不满

 

　　然而当了十年时尚摄影师的Y表示，这个锅我们不背！不是修图师没审美，实在是被一些客户的“奇葩审美”给带偏了、形成“套路思维”了。

 

　　他就碰到过一位经常出演古装美男的某三线男演员，团队要求脸上一条皱纹都不留，鱼尾纹？不要！眼袋？不要！卧蚕当然也是不要，法令纹？一点都不能有！就连打在脸上的高光、阴影都要P掉，整张脸必须全部是白的，“就像一张平板”。摄影师苦苦劝说，这样面部不立体、人物不生动，对方丝毫不为所动。前前后后修了九、十版，最后发布了一看，团队在最终版的基础上又磨了一层皮，“连喉结都修没了”。

 

棚拍现场

 

　　每个人追求“完美”的点都不同。令资深娱记S印象深刻的是，一位近两年蹿红的顶级流量明星，就对下巴轮廓非常执着。某次参加活动，现场图发到工作群里，其团队再三要求把下巴P小一点、尖一点，问题是，这位明星本来下巴就非常小、非常尖，再P就真成了“锥子脸”了。

 

　　女明星的要求就更高。一位少数民族的女演员，也是肤白貌美脸小下巴尖，每次拍完照却要求皮肤更白、下巴更尖。一位20出头的年轻女爱豆拍照，“微微皱一点眉头很可爱”，可任凭摄影师怎么说，团队就是坚持要P掉“眉心的川字纹”。没办法，谁让人家是甲方呢，你觉得美就美咯！

 

　　其实，这些还能理解，毕竟磨皮、美白、瘦脸也是普通人修图的必备步骤，只不过明星更追求极致。以下这些要求听起来就更匪夷所思了——

 

　　摄影师C，从业15年来处理过无数“有创意的要求”，“换头换脸都不是事儿”。曾经有客户提出，这张照片的姿势好、那张照片的表情好，要求把那张的头P到这张的身子上去；还有人不能接受自己大小眼，要求把左眼复制、镜面转换、再粘贴到右眼的位置。

 

　　从修图师一路“晋升”成摄影师的L，则碰到过这样的要求：能不能把这张正面照P成侧面？L哭笑不得：臣妾做不到啊！（话说美图秀秀还真有“转头”的功能，伟大的科技！）

 

　　S则从时尚杂志的同行那儿听说过这样一件事：某才华人品俱佳、擅长舞蹈、主演剧集获得高分评价的年轻男艺人，生活中其实有点“糙汉”，某次为杂志拍完大片，团队唯一的要求就是：把脚指甲P短一点，好久没剪了！杂志的编辑们都笑岔了气，觉得这弟弟也太可爱了吧！

 

　　而在娱乐杂志当摄影记者多年、如今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的X，却接到过这样的投诉：你没有修出我的气质！X内心直翻大白眼：请问气质怎么修？

 

　　2、审美变迁：从“百变天后”到“自然最美”，可“素颜”才最考验技术，连汗毛长短都要修

 

　　事实上，“气质”还真能修。几位采访对象不约而同提到了中国摄影界绕不过去的人物：陈漫。陈漫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审美很好”。刚“出道”时，她连闪光灯都不太会用，却是中国最早掌握和运用后期数字技术的摄影师之一，加上辨识度非常高的“暗黑质感”美学风格，很快成了业内独树一帜的大咖。范冰冰成为“范爷”，“陈漫风格”的大片功不可没。

 

2012 年范冰冰《i D》时尚大片，摄影师陈漫

 

　　陈漫之后，再次凭借风格化立身的摄影师，就是擅长“古风国韵”的孙郡。他也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7岁就开始学国画，并开创性地将细腻、唯美、温婉的国风与摄影相结合，刘嘉玲、范冰冰、刘亦菲、Angelababy、刘雯、邓超孙俪都曾请他拍过大片。

 

孙郡作品风格充满古风国韵

 

　　包括港台曾流行一时，以梅艳芳、郑秀文为代表人物的“百变天后”气质，也离不开后期修图的打造。

 

　　但所有的采访对象都提到，近两年，“百变”不再流行，“自然”才是王道。陈漫、孙郡的大片美则美矣，却张张都彰显着他们自己的风格， 画中人反而沦为了道具。只有真实和自然，才能呈现被拍摄者自己的气质。

 

　　修图师M一次为王凯修片，看到其鼻梁上有一道伤疤，想都没想就P掉了，结果团队把图返过来说，我们要保留这个伤疤，这样才真实。同样不介意把疤痕展示给人看的，还有胡歌。

 

胡歌登封面风格显著。图源：《智族GQ》

 

　　实际上，这些年来，皱纹在越来越多的明星眼中不再是仇敌，而是自身阅历和魅力的体现。倪大红、黄渤这些“不靠脸吃饭”的戏骨一向如此，黄晓明、杜江、李易峰、鹿晗等“鲜肉”出身的男星，也要求“保留鱼尾纹”“挤个抬头纹”，“够爷们儿”。

 

　　而女星中，姚晨、马伊琍、周冬雨、《我的前半生》中的“凌玲”吴越等，也是“要真实不要修图”的代表，“她们发在微博上的自拍，连滤镜都不用。”

 

　　当然，敢素颜也是出于自信，被摄影师们点名表扬“皮肤状态非常好，给我们省事了”的明星就包括李宇春、志玲姐姐、古力娜扎、王鸥、鹿晗、黄子韬等，反而是一些十几二十岁的偶像们，仗着年轻拼命工作、作息不规律，导致皮肤状态不稳定、长痘痘、黑眼圈眼袋严重，需要后期精修。

 

　　不过，自拍的素颜照和商业大片的“素颜照”可不是一回事。“这么说吧，你在杂志封面上看到的所谓’素颜’，都是化妆师、摄影师、修图师的层层心血堆出来的。”X说。

 

周冬雨不掩伤疤素颜出镜

 

　　要呈现出“素颜”的高级质感，关键是皮肤的纹理。妆要薄，要遮掉皮肤上的大瑕疵，但又不能遮盖毛孔；拍摄环节对灯光的要求非常高，明暗要平衡、层次要分明，不能过曝“磨皮”，也不能太暗淹没细节；而后期最注重的是细节，不能批量处理，要把图片放大几十上百倍，在软件里“一笔一笔把你的五官画好几遍，皱纹哪块要留、哪块不留，毛孔哪里要细、哪里可以粗一点，都是精心分配的，甚至汗毛的长短都要修”，“修过像没修过，这才是最考验技术的。”

 

　　X透露，之前某顶级女星为某顶级杂志拍的知名封面“素颜照”，后期修了整整一个星期。

 

　　Y说了一个秘密：“怎么分辨是真素颜还是伪素颜？就看睫毛。人正常的睫毛都是往下的，谁的睫毛是往上长的？那一定是经过精心的修饰，只不过你看不出来而已。”

 

　　3、技术变迁：修图从胶片时代就有，阻碍“美”的不是图片技术，而是玻尿酸

 

　　尽管Photoshop软件1990年才发布初代版本，美图秀秀2008年才诞生，此后“修图”才成为流行概念，但人类的爱美之心古已有之，你以为胶片时代不修片？Too young too simple——80年代《大众电影》杂志的每一张明星封面写真，都是“PS”过的。

 

巩俐《大众电影》封面

 

　　C的姥爷年轻时就开照相馆，他回忆，当时普通人来拍证件照、结婚照也是要修的，只不过是“手动”的：“比如说脸上有个痘痘，它真实的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深，但是胶片是反转色，在胶片上这个痘痘就是白色，你就拿毛笔把它涂深，这样印出来就变浅了。或者你头发是白的，在胶片上是黑色，用小刀片在底片上刮，这样印出来就是黑色。”但在小小的胶片上画，精确度毕竟不够，有时候照片洗出来，还得用小刀在成片上抠掉瑕疵，然后再塑封。

 

　　事实上，近几年来，复古潮流回归，胶片又成为当代摄影师的宠儿。尽管数码相机的分辨率已经越来越高，但胶片感光的层次、独有的色调是无可取代的。很多平面广告都是这样操作的：胶片拍摄，然后扫描出一个巨大的数字文件，在文件上进行更精细的后期调整，才能保证印刷出来的巨幅图像“零瑕疵”。

 

　　所以，对摄影师、修图师们来说，图像技术的发展只会让他们的工作越来越“完美”。困扰他们的，是另一项技术——整容技术。

 

　　Y碰到过双眼皮割失败的艺人，“眼皮褶子上一段一段的锯齿，只好把眼睛放大，把那个线条给她拉流畅。”

 

　　这还只是小意思，“最吓人的是玻尿酸。”他曾经拍过一位女艺人，往背景板前一站，灯一打，高耸的山根变成了透明的——光从鼻梁这边透到了鼻梁那边。这种情况倒是也可以处理，后期把鼻梁“涂”成不透明的就行了，但如果脸上打了过多玻尿酸，苹果肌鼓胀，破坏了面部肌肉的结构，怎么打光都打不出自然的阴影，后期也无能为力。

 

　　不过，让Y欣慰的是，这些年来，整容技术和审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遇到这种“无能无力”的情况也越来越少。他还知道台湾有一位著名的整形医生，很多女星在参加金马奖颁奖典礼之前都会去找他埋线、打针，“他会先问你是为了日常出街还是上镜，上镜的话，处理方案是不一样的，他能让你化个妆就美美地上台，在镜头里看不出任何异样。”

 

　　4、“美”的本质：比“美”更重要的是“人设”，一切都逃不开生意

 

　　与一些明星艺人合作久了，摄影师往往也能听到他们的真心话。一位小鲜肉就曾向Y表达自己的无奈：其实他也不喜欢“白得像鬼一样”，但粉丝喜欢，自己只能照做，白成“神仙哥哥”。

 

　　娱乐圈是一个名利场，“美”从来不只是“美”本身，而是市场、商业、资本共同运作的结果。说得更直白一些，它是“人设”的一部分。比如香港某女歌手，出道十几年都“走甜美路线”，一次来内地参加活动，Y给她拍宣传照，见到本人才发现她因为太瘦，脸颊其实是凹陷的，跟之前照片中的甜美形象差别略大，而这位女艺人的修图要求，就是“把脸P胖”。

 

　　“小鲜肉”要转型，第一个变化就是不再追求白。更别提那些走硬汉路线的男星了，他们的标准需求就是“肩膀P宽，身材P壮，皮肤P黑”。

 

　　十年娱记生涯让X对“美”的商业逻辑看得更清楚：“白有白的路线，跟市场有关的，我白我就可以代言护肤品、面膜，甚至代言女生的口红。你让腾格尔来代言面膜，有客户找他吗？但如果你代言的产品的定位是运动健康，那就得更有男人味，皮肤黑一点、留个胡子。”

 

　　但还是有一些普世的“美的法则”需要遵循：皱纹可以有，脸上松垮不能有；胡子可以留，发际线不能往上游。而中年男星们提的最多的要求是，“把我的头发P多点”。

 

　　不过，这些在X眼中仍然只是“照片的初级阶段”：“美是最低的要求。进阶的水准是，它不光表现你这个人，还表达了你和场景的关系。”

 

　　如今杂志大片的流行趋势是设置一个主题和场景，拍出“氛围”。而在真实的场景中，就更考验明星本人的理解力和表现力了。身为顶级大明星，章子怡就早已超越了“只追求美”的阶段，“她挑照片不看自己美不美，而要看她的动作、表情是不是能传达出当时的情绪，一张图片要讲述一个故事。”

 

　　早年，X还碰到过一位“非常聪明”的拍摄对象，当时一群明星去做公益扶贫，大家都穿得比较朴素，但不少人还是化了淡妆，一位当时国民级别、上过好几次春晚的男歌手就纯素颜上阵，“你是来扶贫的，你干嘛打扮得特漂亮？更妙的是，扶贫完了他就自己躺在了孩子堆里，孩子就围拢过来，你立马就可以捕捉，这是很生动的一个场景。”后来，这位男歌手还把这张照片洗出来放大，挂在自己工作室的墙上。X也认为，这是自己职业生涯中最好的抓拍照片之一。

 

　　5、顶级修图师千金难求，大部分人收入却比不上普通白领，还会引发“心理问题”

 

　　随着“美”的标准越来越高、越来越精细，需求越来越大，一个人往往难以兼顾拍摄和修图的双重工作，于是，细分职业“修图师”应运而生。

 

　　我们采访到的四位摄影师，都有自己的修图师团队，修图师出身的L更是深有体会：“好的摄影师很多，好的修图师才是行业稀缺资源，千金难求。”一旦修图师声名在外，就会被摄影师和明星团队“争抢”，L笑道：“我有一个特别好的修图师，但是我从来不告诉别人他会修图，我不能把他’分享’出去。”

 

　　既然如此宝贵，那他们一定挣得很多吧？顶级修图师确实是如此，“他们是无价的，你有钱，还得看他愿不愿意接活儿。”

 

　　但顶级高手毕竟只有那么几个，大多数修图师的收入都比不上普通白领，而且相当不稳定。L几年前刚入行时，修一张杂志大片能拿100到150，如今涨了一些，“但也高不了太多，最多两三百”。运气好的话，接到广告大片，花一天的时间坐在那儿修，能收入三五千；最贵是汽车硬广，因为对光影、细节、质感的要求特别高，往往图片像素高达一亿级别，报价能上万，但这样的“大单”不知道多久才能接一个。所以，很多修图师都是做兼职，因为“只干这个真的养不活自己”。

 

　　此外，还会受工伤——不仅仅是长期久坐电脑前导致的颈椎、腰椎问题，还有“心理问题”：X笑称，自己现在走在街上看到来来往往的人脸，看不到“美”，看到的全是缺点：这儿要液化一下，那儿肤色不均，这个眼袋有点大……

 

　　不过，作为“颜值时代”最重要的“隐形人”群体之一，所有的采访对象都深深认同他们的工作价值：见证和创造“美”，以及“美”背后的时代呼吸，还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