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上旬的一天,我们开车从桂林的市区出发,往东北方向,经过叠彩、大河乡到灵川,一直开到大元村。景色逐渐荒凉起来,车窗外掠过农人的菜园、干枯的玉米地、养蜂人的屋棚,还能看到一个个零散的坟包。到某个村口,弯曲泥泞的小路爬了个小坡,草地新绿,边儿有几颗狰狞横向的松树,这地就是摄影师肖全选择的第一个拍摄场地。
其实带大家来这地的,是当天的拍摄对象「以绘」,一个在大学里教美术的老师,也是一个女性摄影师。本来离***终的目的地还有一段车程,但由于桂林常年下雨,一些乡道实在变得破烂不堪,坑坑洼洼很不好走。肖全吩咐司机停好车,大家把设备拿上,就此找个合适的点拍摄得了。
那天的天气有点冷,十几度,加上是在山上,气温骤变的严重,对于前一天刚从深圳温热中赶过来的肖全来说,明显有点不适应。他环抱着手臂,独自走在了众人的前面,四处环顾,细心留意每一块风景,考量着合适拍摄的***角度,敏锐而细心。没过一会,肖全停了下来,招呼助理小胖「就这地了,把灯架好」。
大家的好奇
跟所有人一样,我们都好奇摄影师肖全是怎么拍摄的。在中国,他的名誉实在太多了,甚至有些称号特别吓人,比如「中国***的人像摄影师」、「他拍谁就是谁一生中***的照片」、「《我们这一代》是中国摄影******的肖像集」等等,有话题就会有人质疑,很多人觉得这是过度捧杀肖全。我之前有在一篇文章里看到这么一句话「在摄影的世界里,镜头和人物相互成就,而肖全的镜头下,人物本身对作品的贡献大过肖全持相机的手」。
但不得不说,在那样一个年代,在那样一群独立特行个性极强的人当中,唯独是肖全的相机将他们维系在一起,而不是别的谁,也能够说明肖全本身确实是非常有魅力的,一拍即合,从踏进文艺的圈子,从第一张照片出来,大家便只认可了他。
透过那些历史的影像,过去的时代,我不敢说我见到了***美的谁谁谁,但可以说是***真实的。肖全了解他们,或者说他只拍他了解的这个人的部分,而偏偏他本人又是极为敏感和充满艺术性的,于是他镜头下捕捉的那些作家、诗人、舞者,情绪神态简单扼要。
回到荒芜而充满生机的草坡,小胖有条不絮地布好灯,以绘站在指定的位置上整理衣服,肖全手持着一台佳能相机指导着模特的动作。虽然刚过完立夏,风儿还是微寒里带着湿润,一下子把以绘发梢和脸颊打湿了,好在她很快进入了状态,没用多久,肖全咔咔几声快门就捕捉到了她身上的特质。
拍摄以绘和她的女儿
从布灯到整场拍摄下来也就十多分钟,毫无拖泥带水,也不贪图片刻,完全见好就收,而整个过程可以说没有想象中的花里胡哨,甚至有点朴实无华,快门一按一放,一张令大家相当满意的照片就诞生在了众人的眼前,没有任何后期处理,没有液化瘦身,一切都感觉恰到好处。
从镜头感知能量
肖全今年已经60岁了,拍摄人像也差不多有40年的经验,如果说这一切都是熟能生巧,我更相信他的感性,他能感知镜头里对方的所有能量,也知道这种能量在哪个时刻***浓烈,***值得被记录下来。
而易知难的那幅照片一定也是在某个时刻,肖全感知到了,拍摄到了。有时候我们很难确定眼下就是***的,当站在那幅易知难的肖像前,我还是惊叹于她的美、纯净、自然与哀伤,她托着烟灰缸,若有所思,双眼凝泪。
1990年 易知难
这张照片,是肖全废了很多胶卷才选出来的,我能想象到当时的画面,这是一场没有计划的拍摄,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会面,谈以后各自的生活到忧愁,那个年代没有几个人是好过的。
她***定是落泪了吧,她不可能不落泪,她让人相信眼泪。或许这是她一生中***美的照片,不是因为她得到了后来人的艳羡,而是那一刻,她半生的故事跃然纸上,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她不愿为人知的后半生。
和本土嘻哈乐队GLC筛选照片
咱们桂林
这一次肖全应桂林万象城之邀,要在即将开业的万象城里做一个摄影展,叫做《桂林多美好》的城市影像计划,意在桂林这座城市寻觅,挖掘桂林人的本土生活状态,通过镜头表现桂林城市的变迁,传达人物背后的故事,共同创作展现桂林过去,现在和未来城市的美好。
所以这一次拍摄的行程基本大都是由万象安排的,拍摄对象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人物,有趣或者有故事,有代表性的。
但这次已经不是肖全第一次来桂林了。
在七十年代,肖全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时候,就来到过广西柳州,那时候肖全的父亲在柳州修铁路,来之前肖全一直念叨着想去一趟桂林,但是父亲因为工作繁忙脱不开身,摸出了十块钱跟肖全说「我太忙了,这样吧,你拿着这钱自己去桂林」。
虽然肖全很想去桂林,但他还是忍住了,实在不舍得花父亲辛辛苦苦攒下的那十块钱。过了几年,肖全入伍当兵,在中国人民解放军里做了一个航空兵。有一次接到任务要飞到桂林的机场,任务结束后,他就带领着一帮飞行员跑到了象鼻山前,拍了一张合影,直到现在,这张合影还一直保留在家里。
「所以我说我对桂林的情感特别深,你看我经常会讲的,不是「你们桂林」,也不是「我们桂林」,而是「咱们桂林」,我更愿意说咱们桂林,这样更亲切。差不多三十多年过去了,虽然桂林这座城市变迁很厉害,但整座城市的脉络还是没有变化,人情事故依旧,这是我***喜欢的」。
工作即是生活
在结束以绘的拍摄后,我们驱车上了高速,赶往行程里的下一个拍摄地点,平乐县平西村,离目的地有将近160公里的路程,那里有着一群唱了几十年桂剧的老人等待着肖全的到来。期间会经过县城先停留吃个午饭,导游及摄影师「落霞」带着大家找了个油茶馆,一个二层红砖小楼,整体的环境看起来很简单,但味道却很正宗可口。
在饭间,肖全的手机不断地有电话打进来,刚吃两口,就得停下手中的碗筷,走出房门跟手机另一头的人谈事,有商业合作也有朋友邀约,总之一刻也闲不下来。似乎这几年里,肖全的生活里有堆积不完的工作,按他说的「工作就是生活」,但他还是乐不彼此这样的生活方式,「毕竟自己每天也都要去创作的,虽然是工作,但过程还是比较开心的」。
很难想象已经60岁的他,还时刻保持着饱满的精力去拿起相机创作,不是那种随便按下快门,而是一按下就要呈现人物***的状态,这一点,很多摄影师都做不到。在交谈中,肖老师***说的一句话就是「当你打开了相机就是打开了世界」。
很显然,当肖全拿起相机在工作,和不拿起相机工作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当我拿起相机的时候,我的心是打开的,我的眼睛打开的。其实那时候,整个人会处于一种高维的状态下,什么是高维,就是在这个当下,对所有的生命是接通的,不是昨天,不是明天,就是当时的此时此刻。比如我们刚才听到的鸟叫,刚才走过的那条泥路,现在已经过了,那就是昨天,就是我们说话的在下。当快门被按下的瞬间,就是凝固***永恒的当下,所以我觉得一个摄影师,要时刻保持一种热情,保持一种观看世界的感知。其实这种能力按理说,你拿不拿照相机,都应该保持的,哪怕是行住坐卧都应该保持」。肖全觉得要做好一个摄影师的工作,要具备这种精神。
平西村的老人们
下午的三点半,拍摄组到达了平西村小学,学*不大。刚好下课时间,孩子一下子就围观了过来,接待的老师拉过一个男生指着肖全说道「这个叔叔拍照很厉害的,你要不要拍啊」。但小男孩的注意力更在助理小胖上,笑着说道「这个哥哥怎么能那么胖啊,吃的是啥啊?」
篮球场旁伫立着一个古老的戏台,看整体木头的结构,应该有传承了一两百年,也不知道这一两百年里,这个戏台上上演了多少出让人喝彩的好戏,又有多少村民在农耕后,拖家带口,拿上板凳坐在底下,听着戏曲磕着瓜子打发日常的百无聊赖。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消磨时光的方式逐渐被人遗忘和舍弃,而滞留下一群的老戏骨守在祠堂门口前回忆往昔辉煌,华丽的戏服藏在箱子里无人问津。
平西村的老人们
因为肖全的到来,一件件戏服又被小心翼翼地从木箱里拿了出来,这些年入古稀的老人们又聚在了一起,涂脂抹粉,笳声唢呐一起,仿佛回到了青年时期英姿飒爽的模样,蹡蹡踱步将要上台。
「到了这个平西村,看到的那些老人,化妆之前,看起来很普通,就是一个偏远山区的农民,但是他们就很朴素他们化完妆,换上戏服的时候,你就会觉得他们就是非常***的演员,包括那个大锣叔,他是一个得了病,这么一个矮矮瘦小佝偻着身躯的老人,但是他穿上戏服,化上妆后,你会觉得他就是个了不起的角」。
据导游落霞介绍,大锣叔年轻时候是村里戏班***秀的生角,尤擅武生角色,舞台上一把花枪耍得飞转,台上武打功夫方圆村镇无人不服气。还十分擅长打击乐器中的大锣,因锣打得绝而被晚辈誉为「大锣叔」。
十八岁时,他和村里业余戏班到邻村演出,因为当时还没轮到他上台,他抱着台柱子看入迷了,临时搭建的戏台突然崩塌,大锣叔被一根柱子击中腰椎,倒在台下,经众人抢救,才把他从零乱的木板柱子中扒出,虽不至于致命,但从此落下了病根,腰椎慢慢畸形,成为驼子。
但直至***大锣叔还是没有放弃心爱的桂剧艺术,一心专研桂剧表演文化,希望有朝一日,年轻人能从他手中传承下去。
不在计划里的拍摄
拍摄中途,一个阿姨抱了一只大公鸡走到肖全面前说道「今晚留在村子里吃饭,杀鸡吃」。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阿姨快速走开去找刀宰鸡,惊的肖全急忙吩咐小胖拦下阿姨别杀公鸡,抱它过来一起拍张照片吧。
这种不在计划中的拍摄似乎才是肖全***希望能遇上的事情,比如在火车站上搭载过他的的士司机,在路边蹲着,染着灰头发和戴着耳环的发型师,又或者路边偶遇的抱猫男孩,路过的时尚美女,肖全会凑到他们跟前问道「我可以给你拍一张照么」。
「其实桂林大部分人挺真诚,挺大方的,尽管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就像路上遇上的那个抱猫的男孩,那只猫叫做爱妃,拍他的时候也很配合。所以你能看到一个男孩抱着一只猫,你会感受到今天年轻人的那种爱,或者是孤独,但是他们都很执着,要和一个跟自己有缘的生命在一起生活,我觉得就非常非常的温馨」。
在此之前,肖全还在桂林拍了很多个在某个领域里***的人,如桂林街头美食代表小红帽老阿姨、给美国总统烧过饭的名厨岳武广师傅,广西***神秘的天然胎漆器代表性传承人王伯杨及他的爱人——隐居漓江边的美女画家黎子等等。
但在他的心中,桂林这座城市不单单是由一个个***人士组成的,它是多元的,青春活泼的,还需要更多普通人的姿态去展现这座城市的精气神,***通过这些照片把更多的能量聚集起来,去感染更多的桂林人。
肖全跟我们提议说想拍一些有趣的年轻人,不需要很***,很具有代表性,只要有着年轻人的活力就好,想看到这座城市的不一样的朝气。
于是我们在各自的朋友列表里寻找了一些有趣的年轻人,如嘻哈乐队GLC、钟刺青的纹身师拾肆、女涂鸦师阿丢、街舞少年周钰翔、曾经的会仙刀乐队等等,不同身份,不同年龄,但都是桂林这座城市里不一样的色彩,也是这个时代里***重要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时代的肖像
2012年,肖全跟联合国一起启动的公益项目,名字叫做「我们期待的未来2032」,当时肖全拍摄了200多位来自中国各地的普通百姓,听他们讲述自己对20年后的生活憧憬。后来他把这件拍摄计划延续了下来,决定做一个时代肖像的命题创作计划,几年里一直奔波于不同的城市,为如今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掌镜,定格他们的美好生活。当然此次在桂林拍摄到的这些照片,不单单会在「桂林多美好」的展览上展出,部份还会收录在肖全的时代肖像创作计划里。
我们也问了他,为何叫做时代的肖像,会不会太过于宏大。肖全随意找了一块石凳坐了下来,解答了我们的疑惑。
「为什么说时代肖像的概念,有点跟我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我们这一代》的那个选题有些关系,那时候拍的大部分是文艺青年,文化精英,这次我拍的大部分都是普通老百姓,我觉得其实当下这个时代的普通人,他们也非常地重要。虽然时代肖像听起来特别大,但它又是那么平静,那么小,什么意思呢,就是这个时代的普通老百姓的样子,比如我刚刚拍了一个人,他跟唐代的佛塔在一起,它就是一个你我他,我们共同创造的一个时代,听起来很玄的,但又是非常落地的」。
拍摄漓江边的唐朝石塔
5月11日这天,肖全结束了为期五天的拍摄计划,特意留出了一天的自由采风时间,想去看看那些留在桂林的名胜古迹。在此前一天,肖全跟我们说起自己昨晚做的梦,梦到了米芾(北宋书法、画家)的自画像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去一睹风采。
从滨江路驱车直行来到伏波山公园,从蜿蜒曲折的石路拾级而上,环顾两旁,崖壁横亘,石刻遍布,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诉说着古时桂林文化之盛景。停步站在一处宽阔的空地上,抬头仰望,刻在石壁上的米芾自画像映入了众人的眼帘。这张穿越了千年的肖像,从梦中走到了肖全的面前,就像老友邀约而至一般。肖全盘腿坐下,对视神交,周遭一片寂寥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