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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直生活的洛杉矶出发到拉斯维加斯的旅程是偶然的、完全随性的、没有任何目的的。
“我又背上我的小书包出发了。”林伟杰这样描述他的拉斯维加斯之行。
他乘着一辆大巴,花了六个小时到达拉斯维加斯,没有定任何住宿和行程,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短暂结伴,和他们聊天,为他们拍照,然后告别。
/林伟杰作品/
这次旅行是这个出生在1997年的武汉摄影师在美国两年多生活的一个缩影——他不断与人认识、相处,建立短期关系,试图于此解答自己的困惑,并用相机记录下来。
在美国生活的两年半时间里,林伟杰为几千名LGBTQI人士拍摄私人化的人物肖像,成书《美国困惑》在第二届武汉影像艺术博览会上获得首届L.A.P. “焦点摄影奖”。在这本书里,有300余张照片、20余首诗歌,以及5万字的采访,记录了林伟杰在美国的故事。
/ 林伟杰作品 印有美国国旗的遮阳板 /
亲密、癫狂、迷离,在充满人性张力的照片背后,是林伟杰的困惑与解答。
2017年,刚满20岁的林伟杰经历了一段消极的时光。没什么具体的事情,就是莫名地感觉心情特别差,觉得一切都很无聊,哪怕身边不乏朋友,依然感到失落和孤独。
在与周遭的“无趣”缠斗了几个月后,自救的本能告诉他,需要换一个地方待着。
几个月后,林伟杰来到洛杉矶。他对这里的第一印象是破——到处都是垃圾,到处都是很脏的鸽子,当地人管它们叫“会飞的老鼠”。
/ 林伟杰从朋友家的窗户拍摄的洛杉矶 /
/ 夕阳下的洛杉矶 /
即便如此,林伟杰在这里仍然感到幸福。那种没有人认识他的感觉和没有人管束的自由治好了他的间歇忧郁,在这片土地上,他得以用全新的身份,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新的身份在职业上的体现是摄影师。一台被带到美国的照相机,和一个突然闪现在脑海里的理论连接,让他决定举起相机,面对生活在美国的LGBTQI群体。
/ 林伟杰作品 /
LGBTQI群体指的是性少数群体。L指lesbian(女同性恋),G指gay(男同性恋),B指bisexual(双性恋),T指transgender(跨性别),Q指queer(酷儿),I指Intersexual(双性人)。
“我在我租的房子里面,一口气追完了所有的剧。但追完之后我就觉得好空虚,总不可能我到了美国来,天天窝在房间里面追剧吧?后面我听到了一句话,说有很多白人会物化亚洲人,男的女的都不例外。我就想去验证一下这个说法到底是不是真的。之后所有在社交软件上提出要跟我见面的人,我都会跟他们说,除非你想被拍,我才会见你,我是这样才开始拍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林伟杰都试图用拍照这种客观而私人的方式,去和被拍摄者们讨论某些主观却公共的话题。在拍摄的过程中,他会问拍摄者35个问题,问题包含但不仅限于“你觉得在美国作为一名白人男性的价值是什么?”“你觉得公平是可实现的吗?”“你觉得同性婚姻的隐患有哪些?”
被拍摄者赤身裸体站在一个20多岁中国男孩的镜头前,探讨美利坚合众国土地上的公平问题,这种严肃又荒诞的行为让林伟杰的照片超越视觉感受,充满可供解读和思考的空间。
/ 林伟杰作品 /
与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信仰、不同取向的人对话的基础是绝对真诚,在选择拍摄对象时,林伟杰最看重的也是真诚。
诚实的答案能够在拍摄者与被拍摄者间形成一种有成果的交流,这份成果指的是,双方能够从问题的回答中拾取解答困惑的钥匙碎片。
/《美国困惑》的封面用图,一颗柿子,
也是亚洲身份的一种指代/
林伟杰采访的一位带有犹太血统的芝加哥白人如是描述自己的生活:“害怕被周围的人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贡献,让大家觉得我再也不能够和大家联系很紧密,因为我有自己的音乐梦想,我很怕自己会碌碌无为。”
而这与林伟杰在圣地亚哥遇到的一位码头工人给出的回答竟然暗合。这个码头工人在采访中不下20次提起他很爱纽约,总有一天要回到那里生活,但被问到为何不回到纽约时,又一时语塞。
“我觉得相当于现在你在一个三线城市或者四线城市,问一个曾经定居过北京上海的人,他们当然也会想念在北京上海的生活,十字不离北京,十字不离上海。”
/ 码头工人Eric /
一个被广泛认为随性的、不愿随波逐流的、游离在社会主流边缘的群体里的人,以不同方式在探寻主流与自我的融合点。
在这些讨论中,林伟杰也在重新认识自己的价值,重塑困惑的原体。
洛杉矶为数不多的优点是这里的天气。即便是冬天,这里仍然温暖,白天只需要穿一件夹克就可以出门,身体好的人甚至可以穿短袖外出。对林伟杰来说,洛杉矶的另一个优点是好看的人很多。
林伟杰也是长得好看的人。他有一张酷似演员陈坤的脸。
/ 林伟杰 /
高眉骨深眼窝高鼻梁,凸起的下颌角带来一种硬朗感,线条感和立体感深足。一双眸子清澈又满是故事感,有点脆弱,又有点深情。
这种摇摆在正义与邪气之间的帅气赋予了他落魄公子哥一样的气质,纨绔,甚至是有些坏的,但你又总愿意相信他单纯又天真。
这张脸在建立关系上带来便利,无论是在拍摄上还是私人情感上。
林伟杰的大部分拍摄对象来自社交软件和他常常参加的一个酷儿派对。这个派对的创始人是一名男性白人性工作者,创办这个派对的目的是为了庆祝多元化。在这个派对上,所有性别、所有取向、所有身份的人都被接纳和欢迎。
林伟杰在那里遇到了很多拍摄对象,和其中大部分成为朋友。很少有人认为他是短居者,更多的人把他当成了当地人,外貌、语言和开放的态度,让他在社群里如鱼得水。
“酷儿”(Queer)原是西方主流文化对同性恋的贬称,后被用以指代所有在性倾向方面与主流文化和占统治地位的社会性别规范或性规范不符的人,含有反讽之意。
但也并非一帆风顺。于拍摄,林伟杰被人威胁辱骂过,还差点被打,勉强从困境脱险。
于私人情感中,他曾经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但有一次林伟杰和对方在路上碰见,对方很认真地告诉他“不要在这里”,赶他走,后来他再也没有和那个人见过面。
关于情感与关系的第二重困惑,在之后的一次次快速而短暂的交往过程中,才慢慢拨开云雾。
那次短暂的拉斯维加斯之行中,林伟杰遇到一个小个子的拉丁裔男生,见面的第一天,他们买了一瓶酒,两个人在大马路上边走边把这瓶酒喝完了。
这算得上两个伤心人的相遇。彼时林伟杰还未完全从上段恋情的阴影中走出,而男生才在上段婚姻中受伤。两个人相处了三天,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一起逛街、吃饭。第三天打车的时候,的士司机以为他们在一起已经好几年。
分别那天,他们开车返回洛杉矶的住处,下车时,男生拥抱了林伟杰,哭了。他们并非可以陪伴对方继续走下去的人,但这段关系的发生,让他们明白了自己应该被以怎样的方式去对待。
/ 林伟杰作品 /
林伟杰记忆里另一次印象深刻的、关于关系的拍摄,发生在林伟杰的芝加哥白人朋友和他的一位拉丁裔跨性别女性朋友之间。
三个人一起去到海边,林伟杰让他们先去前面的海滩上,他在后边独自边走边拍。当林伟杰再去找他们的时候,发现两个人很自然地抱在一起,躺在沙滩上。
/ 海滩上的拥抱 /
那一刻,林伟杰意识到,酷儿就是这样的,它并不被性向的概念所框定,它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关系,自然而然地存在。
林伟杰的身上有很多纹身。在去美国之前,他做过一段时间的纹身师,每次感到情绪不对或者孤独的时候,他就会在自己身上纹一个爱心。
而一旦从温暖的洛杉矶回到冬天的武汉,这些爱心纹身就会被长衣长袖覆盖,同时,那个“外向的林伟杰”也会被“内向的林伟杰”遮盖。
他并非有意隐藏自己的性格,但在父母面前,他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带入一个腼腆小孩的人设之中。更具象化的表现好比,在美国,他会主动和营业员攀谈,但在国内和父母一起逛超市时,他几乎不会和陌生人说“谢谢”以外的话。
/ 多面林伟杰 /
故乡武汉是林伟杰的冬眠地。在疫情之前,他通常在过年才会回到武汉住一段时间,更多的时候,他的生活地点都在上海或者美国。
“我觉得武汉很很适合恢复。不管是在上海呆久了,还是在美国呆久了之后,回到武汉,我可以很自然而然地在家里待几个月不出门。”
疫情让林伟杰的冬眠期被迫延长。他过上了深居简出的生活,往返于画廊和家两点一线,此外几乎没有社交。
拍摄还在继续。如果说《美国困惑》的拍摄是向外延展以人为镜,那么林伟杰选择的下个主题则是向内挖掘,剖析自己的秘密——那些在国内时或多或少被隐藏起来的,真实的林伟杰的部分。
困惑解开后,林伟杰正在完成林伟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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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itor
慕遥
photographer
彭小胖/受访者提供